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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与自由坠入海里,小岛唱起挽歌

在青年写作者天涯鸽女的首作《小岛歌》里,逃离者和幸存者们是失落的——在个体信念无处安置的历史变局中,依凭之物终究是难寻。故事取材于明朝自中国福建移居琉球冲绳岛久米村的华人后裔经历。日本吞并琉球后,小说主人公章路之和程千秋随家族迁回“故乡”大陆。他们于青年期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,在战争带来的不可抗命运下,在新与旧、是与非的急剧变化里,试图去握能够安身立命的价值标准,以及生而为人的主体性。

虽然这是一部历史小说,但人物的精神状态与当下是共振的。天涯鸽女在一次分享中提到,人被镶嵌在“人类之网”中。书写过去,同时也指向遥远的未来,即现在。机会可能丧失,自由的余地被挤压,代际之间的断层在撕裂生活。现在的人可以选择逃离,也能够想办法“幸存”下来,而“怎么活”的问题始终存在。

天涯鸽女有着人类学背景,目前就读社工,可以说《小岛歌》是她对“虚构民族志”这一理念的实践。我对距离自身经验遥远的小说人物生出共感,与叙述视角有很大的关系。小说并非以全景俯瞰的方式,而是“小孔成像”般,分别以男主人公章路之和女主人公程千秋的视角作为切口,藉由他们各自的境遇与情感,将所处世界面临的变化,悉数织进网中。有理性与信仰的拉扯,有传统与现代的碰撞,有性别呈现出的结构性差异,还有战争对人的异化。章与千秋固然有着不同的处境,他们的欲望和价值选择,像两股交缠的力,共同推促出某一个结果。然而这个结果,其实早就被庞大的历史写就。

落空的婚约与被放逐的神女

故事开篇,章路之收到安养院寄来的信,得知身患癌症的千秋离世。千秋的死,让三十年前的往事开始浮泛,于是他提笔,把盘桓在心里的过去写下来。

年少的章随家人从冲绳“回”到大陆后,北上去医学院念书。在说申城本地话的同学中他是异乡人,课堂上的洋文让他感到疏离,岛屿也已经远离了他。父母渡海西归时定下的婚约对象千秋,是这个接受着现代教育的“无根之人”心中的寄托。他不断提到“确定性”。与千秋组建家庭,让他在世界和自己的不断变化中依然感到稳固,就像祖祖辈辈用很多年在冲绳久米村建立的生活那样。实现“确定性”意味着千秋必须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。原本千秋看起来是的,可实际上并非如此。只需要一个契机,习以为常的稳固就会加速坍塌。

其实《小岛歌》除了章和千秋之外,还有一个主人公,程小行。小说没有直接呈现她的视角,她那些异质的言谈举止糅进了章和千秋的叙述里,在他们的生命之湖掀起一个个涟漪。小行的身份和经历比较特殊,在冲绳岛上,她是神明选中的孩子,闻得大君的后代,一出生便被送往息止屋岛,像独立的小岛一般保持纯洁性,在远离世俗的岛屿之巅领受神意,既无俗世的父母兄弟,也无姓名。后来东瀛人登岛入侵,巫族被迫自溺于海洋,仍留存最后一个希望,将这孩子推向海洋的另一端。神女坐上过海船,来到中土大陆,敲开千秋的家门,成为她的妹妹,于是被冠以程的姓,小行的名。

小行的出现,动摇了章所希望构建生活的“确定性”。小行在千秋家中无法适应的种种行为,让千秋想起了童年在岛上自在的日子。她想起冲绳的鹅卵石、细叶榕、扶桑花的院子,还有海的气息、甘蔗的甜味和泥土的青气。这让她感到久违的“自由”。千秋开始意识到,她想要离开父权强势的压抑的家,也从未渴望过与章的婚姻。小行的出现是一种提醒,提醒她记得生命中最接近“自由”的时刻——这份自由更像是人的初始状态,还没来得及沾染上变化与无奈。

千秋与小行的处境是一体的,千秋嫁人之后,下一个就轮到小行。两人的关系更是边界难分,羸弱又独特的小行,让千秋万般怜爱,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呵护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。不止如此,她时常无意识地在小行身上投射自己,同时,小行也像是千秋那还未沉睡的本我的源起。小行唤起了千秋的自我觉醒,她要走上自己的路,为了自己,也为了小行。

一次约会,千秋从章口中得知女性也可以去读医学院。这是她唯一可以找到的另一条路,于是她提出条件说服父母,便带上小行,用她的嫁妆钱去申城念接收女学生的护理学部。可是自由并没有真的到来,繁重的课程,经济上的窘迫,小行对世俗生活的难以适应,都让她尝到独立生活的艰涩。

和章一样,离开自己的族群社区,千秋也必然要经受独立带来的阵痛。她的选择不像章那么想当然——男性接受教育,建立事业,担起家庭。她是家族,也是传统社会的反叛者。可是对于她来说,反叛导向的仍是一片空无。难以融入同学群体的千秋,无意间被教会姊妹“收留”。为了生计,千秋开始给教会的人读故事,勤工俭学。在新的环境和新的苦痛中,千秋迎来了新的神,她向教会的神发初愿,暂且把婚事搁置下来。自己找来的出路,让千秋远离了家族安排的命运,但也没有新的生活可以真正投身进去。她如同小行独自离开岛屿那样放逐了自己,还不知该如何抓住属于她的“确定性”,战争就来了。

颠倒的语序,错置的价值

在中土大陆的语境里,冲绳岛语被认为“颠倒缭乱”,主要原因是主语的后置。小说中小行一直延续着“语序颠倒”的说话方式。提到“回归”海洋的族人,她说“是不是不会难过了,她们?”谈及自己与千秋,她讲“要多难过我们,才能回到海里去?”主语不是主动开始的的那个,在世事面前,总得有人来承受后果。又或者,没有人能拒绝自己的命运。

每读到小行的说话,我都会下意识调整主语语序。唯独有一处,我发现也可以不必那么做。小行问千秋为什么不开心,千秋说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不在乎一件事,做不到不在乎,在乎它又很累。小行说:“如果那个事情在乎你,就会待在你里面,一直一直待着。”动作发出者(主语)和动作承受者(宾语)在此界限消除。究竟是人做出了选择,还是事情命中了人?

千秋遁入没日没夜的看护与值班中麻痹自己,留小行独自在家忍受孤寂。章忠于军人的职责,忠于战友战死的正义,把战乱中给东瀛人做歌女的小行投进战犯营,任她遭受性暴力与传染病。小行失踪,她确有一定责任。章和千秋被动地拥抱了新世界赋予他们的责任与理性,也没有放弃在人道沦丧的境况下寻求忠诚与价值。而小行则没有理性依凭,以至于行为“出格”。

在对小行“不假私情”的处置上,手握权力的章凭借无根之人“此一时彼一时的感觉”去行动,和他追求的“确定性”非常矛盾。愈想要抓住确定性,命运便愈不可捉摸。战争和胜利将他抽空。小行在通敌战犯营里遭受的不正义,与章处理小行的正义,此刻画上了等号。

千秋和章无法理解、也无法接受小行为什么在战争的最后半年,给和他们有世仇的敌国做歌女。小行的想法其实游离在千秋和章的“忠诚”之外:

“如果他们(占领国)想留下来多一点我们可以弹唱的歌谣,在所有人(被占领者)只知道互相告密、互相殴打、抢夺食物、忘记一切美好的时候,为什么我们不能、就和他们一起、把那些细细小小的东西留下来呢?”

小行普世、朴素的价值观,与面临挑战,急剧变化的世界是那么的不适配。她没有人的对立、国家角逐的概念。她是冲绳岛传统信仰留下的一个希望,这个希望能越过海洋,登上中土大陆,流亡到千秋和章的命运中,仍然避免不了消逝的命运。

很长一段时间,小行都没有长高长大,世俗的食物与空气没能供养她,古老的信仰在新的时代也是这样难以延续。新与旧无法调和,却深深羁绊。

失语与表达,爱与自由

小行能听到人心里的声音。在她看来,人内心的孤独、挣扎,幻化为鸟的叫声,得把鸟儿放飞出去。她爱唱岛歌,尤其是为她在乎的人的唱,因为歌是岛屿神明的祝福。

千秋很少用“我”来开头说话,这让她感到不适——她不习惯、或者无法谈自己的感受。而她真实的想法,往往从小行口中听到。每当小行说出,千秋感到惊诧又无可抗拒。那些都是她没能想过,也不敢承认的真相。岛歌是坦然的表达,能颂出人没法说出口的真实。千秋没能真正体会过爱和自由,是小行让她知道自己在渴望着。

章的讲述更多是陈述发生的事实,对自己的内心少有深入。回忆里口头语言比心理独白茂密得多,章的内心陷入了失语。他不得不带着一定程度的“失忆”去写,他觉得自己的思考都是一种冒犯。他无法面对小行,无法面对当年的自己。

相比于千秋破碎、向内的叙述,章的回忆显得清晰、冷感。对于自己的感受,他处置的方式如同当年对小行所做的,关进灰色的囚房,铐上冰冷的锁链。他有一个完全露出破绽的时刻。当千秋得知是章亲手把小行送到最糟糕的Camp Z后,她无法自控地对他质问。章少有地在回忆中大段流露出自己的想法,对战友的不舍,对千秋的埋怨,对小行的控诉……可他的辩解是那么拙劣,他的自怜是如此无力。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失去了字面意思,那是抖落羞耻时发出的声响。

章记述下这段往事是想要把它们从身上卸下来,最好干脆弄丢。他不能像石黑一雄《远山淡影》的主人公那样,从自己的记忆中“解离”出来。把记忆刨出,不过是证实了痛苦原样封存着。时间无法做任何跳跃与重塑,只能以唯一一种残酷的方式显形。

章摸不清自己的感受,千秋说不出自己的感受,他们都需要歌,小行能把歌带给他们。可恰恰就是因为歌,小行被送去战犯营。她唯独还能兀自生长的长发,也因沾染Camp Z的污浊而不得不剃掉了。他们在战火纷繁中弄丢了最需要、最珍贵的东西。

小行真的存在吗?失去小行后,千秋也怀疑过。她不会解释那两个词,爱与自由。她“只是用想象哺喂欲望的哭嚎,直到再也无法依靠吃掉自己来填饱肚子”。爱与自由是自我啃噬时掉落下来的残渣,小行就像是它们拟人化的存在,以一具脆弱的肉身,替千秋与章承受伤痛、磨难。

小行去世那一天,千秋终于能在人面前说出心里的话,直白的表达如同莽撞的雏鸟,哪怕连自己都觉得刺耳,终究是让鸟儿飞出去了。后来,千秋还做了一个胎梦,胎梦里的氛围是难得的平和。梦里她和章结婚成家,怀了孕。生产时,“一瞬间血液流出,腹部变平。唉呀,没什么奇怪的,除了自己的血。”失去胎儿的胎梦里有还没泯灭的执念,也留下了无尽的虚空。

主人公们经历的一切,凝聚到一个无解的问题上:是谁做错了?千秋在离世前的信中为他们做出了回应:

我们都是些被“忠诚”折磨到精神毁损、身折骨碎的人了。我想人该是值得更大的自由的。人在更大的自由里才可以去爱,而不是伤害,才可以握住苦痛者的手,而不是背过身去,对么?

书名:小岛歌

作者:天涯鸽女

出版社:Accent Edition 重音社

出版日期:2025年7月15日

发行区域:北美

作品简介:

这是一个关于脆弱性的故事。经历过战争、以少数族裔移民身份辛苦打拼而在新大陆组建起安稳生活的主人公,突然得知旧日相熟之人的死讯,因此回忆起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大洋彼岸的岛屿和陆地世界。年轻时他笃信凭借努力便可以获得充满确定感的生活,做一份很好的医学工作、娶一位家里安排的知书达理的妻子、甚至体验一点略显出格的浪漫和迷幻。世界战争的爆发打断了他的计划,但他恰好足够幸运,所以生还、胜利,以高高的军衔审查未婚妻和每一个未如他一般拼力抗争的被占领者。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遵循着朴素的善恶正义,相信自己的行为创造着新的更好的生活,直到对错判断崩解、细小的生命从他指缝流逝......

脆弱性,这个故事用歌谣、回忆、错置的语言和颠倒的记忆描述生而为人逃不脱的必然—脆弱于区分最真实也最充分的对和错、善和恶,脆弱于挽回自己不经意间的判断和决定,亦脆弱于忠于自己所想要忠于、笃信自己所想要笃信。这个故事也以脆弱性来讲述离散,既是人在时空中的离散,更是人在价值和信念中的离散。想要活下去、为了活下去,人便活成了自己以外的模样,却仍旧在一呼一吸间咀嚼着不得不是自己的密辛与苦涩。

献给每一个想要在离散中幸存的人。(文/楚焙)

推荐语:

“在流血我们的世界。”神明的女儿解释自己的月经。天涯鸽女笔下的故事自有一种古典的庄严与纯烈,以刀锋般的文字,抗拒着对残暴与无知的无视,却又饱含对人物的理解与深情。读过《小岛歌》之后的几年,生灭依旧、悲欢继续,我时常想起这流血的世界,以及每次读这本书时在字字句句的震颤中感到的痛意。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这本书的珍贵。——今朝

这本书用温柔私语敲碎宏大冷酷的历史叙事,以爱与神明交织的网,为那被战争、性别与文明高架于大椅上,摇摇欲坠、脆弱而具体的人,妄求一线生机。——作家随庭

作者简介:

天涯鸽女,找不到故乡和身份认同的业余人类,在实证研究中寻找可能性,在虚构写作里体验真实性,希望和无穷无尽的恐惧做朋友。

书评作者简介:

楚焙,小说写作者,创意写作教育从业者。

出版社简介:

重音社,诞生于2018年,在云端有一个孵化双语写作的重音学院,在纽约有一家叫重音姐妹的社群书店。致力于发掘大胆、原创、充满想象力的声音,出版打破樊笼的真诚之作。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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